04
門開了。
替我開門的是陸叔。我一眼就認出對方。
對於我的來訪,頭髮白了一片的老人愣了不只一秒,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,不斷重複這個動作,深怕只是自己花了眼。
我彎起眼,忽然覺得十年好長,「陸叔。」一如十年前,十幾歲的我這麼喊。
他還沒開口,先哭了出來。
老粗的臉龐毛細孔沾上淚水,喉嚨喑喑嗚嗚一句話也吐不出口。
他連忙將木門全拉開,要我進去。而後拍著我的背,說,大小姐您真的回來,太好了。
我不知道太好了是什麼意思。乖乖走在他背後。十年前,年過半百的陸叔總挺直腰桿,我還長不及他的肩,從來不知道老人眼前是怎樣的風景。而現今,他微駝著背,我長高了,眼前迴廊只剩下微弱的燈火。
「是五月小姐吧!俺可沒花了眼吧!」
「您老了。」我說。
「欸、有誰不老的,小姐。」我彷彿看見時間的腳步。他頭髮白了,下含鬆垮垮的,臉上的皺紋深似溝。
「陸叔,您老了。」我說。小小聲的。
「小姐,快進來,外頭剛下起雪,今晚開始冷起來,您可別凍著。」以前,我和那傢伙小聲低咕拌嘴時,陸叔肯定插個幾句,現在他只盯著完全黑了的天開口。
欸、是誰說時間肯定會流下某些東西的說?
我眼前,面目全非。
「陸叔,謝謝。」我拉了拉走在前面的老人的衣角,無比慎重開口。
老人笑彎了眼,眼角滿是魚尾紋,想消也消不掉。
「小姐,說什麼,這是我應該的,再說二爺千交代萬交代,最不放心的人就是您了!」
「謝謝。」
我除了這句再也說不出口其他。喉嚨彷彿被卡住,無法吼叫,無法輕而易舉吐出聲音。
十年了,我究竟在做些什麼?
爺爺去世的那年,我發瘋似的譴走所有原本為數不多的傭人,哪怕從爺爺年輕就在的陸叔,一個個毫不留情。宅裡頓時一片死寂,我聽見房子的哭聲,嚎啕大哭,為失去主人的痛而哭。
我拒絕所有人。將自己所在房裡,誰來勸都不肯踏出一步。
我沒有辦法忍受爺爺不在的宅子。
我只有爺爺,沒有了爺爺我什麼都沒有。
甚至在爺爺下葬後,逃兵似的離開北京。孤注一擲,偏執的厲害。
「小姐,陸叔可是句句屬實,您能回來真是太好了,二爺和少當家肯會高興。」
陸叔粗糙的手揉了揉我的頭,像極我每次被爺爺罰跪後的安慰。
──五月,不能哭。
「爺爺他只會拿棒子打人呢!陸叔!」
「二爺他呀,可是相當疼您呢!」
──五月,不能哭。
我咬緊嘴唇,深怕發出丁點聲音,所有一切立即崩潰。
「陸叔,您過得還好嗎?」儘管是我將您送走,為何現在要待我這麼好?
淚水模糊視線,我看不見老人的表情。他摸了摸我的頭。
「少當家待我好。」
他說。
我無力地發出喑嗚,最終還是哭了出來。
十年,叔他白了髮;十年,北京變了樣;十年,我最終回來了。
我哭了,一如十年前因為一點小事哭了的死小孩。
我不知道我是在哀悼時間流逝,還是高興見到熟悉的人。
──五月,不能哭。
爺爺虛弱的躺在床榻上。我記得,彷彿在眼前。
他說,五月,不能哭。
因為她哭,不會有人再為她搭好一座間歇的避風港。
所以,五月,不能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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