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    凝視深淵

 

『……你們、難道、不會害怕嗎?』

或許連手術這個詞都無法好好明白,就要被送上實驗台,他們猶如待宰的羔羊。

未知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恐懼。

 

木山春生覺得有哪裡不對。

但是,木原老師曾說過­­­­--這場實驗如果成功的話,不只是對學園都市而言,而是對整個人類社會來說,是一道偉大的里程碑。

如果成功的話,人類對於大腦內的個人宇宙將更加明白,曾經的未解之謎說不定被破解。

這份成就感能夠被研究者擺脫嗎?

或許當中會有留名青史之類的榮耀,但是,這只是微不足道的。

沒有什麼比親手去揭開那團迷霧還令人抗拒的。

 

這是原罪。

如同亞當夏娃明知違背上帝的教育,仍不顧一切地、接受蛇的誘惑。誘惑是建立在雙方都知道後果可能的情況下發生。

所以說,這是她的錯誤。

不管木原老師說了些什麼,甚至是威脅,她都可以拒絕的--即使代價可能是,木山春生這個人永遠無法立足於學術領域上。

 

木山春生犯下一個過錯。

而過錯的前方直達地獄。

她永遠將自己關在心魔的牢籠裡,永遠無法得到救贖。

永遠。

 

『因為呀,是老師呀。』天真無比的笑顏,穿著制式病服的小學生毫無保留的說:『所以,我們都相信老師一定能成功的。』

得到這樣回答的木山並沒有立即停止實驗。

名為「能力開發」的秘密實驗。

 

才會造就邁向最糟糕的境界。

亞當和夏娃最終被逐出伊甸園。

理想背棄了她……不、應該是她背棄了理想。

 

 

「停電?為什麼會停電?弓川小姐妳愚蠢地把電線踢開,導致停電?」

可喜可賀(?),良心發現的小姑娘請來了警衛幫忙,把弓川萌的個人研究室恢復原狀。

才會有現在這一幕兩人坐在比以往空虛不少的室內談話。

麻理坐在有滑輪的辦公室椅子上,她一下子轉椅子方向、一下子移動位置,可以說閑到沒事找事做;相反地,換上運動裝的弓川萌正焦頭爛耳地在嘗試找回因停電遺失的檔案。

「我記得早上的時候還好好的,妳在這樣繼續下去,可能會被理事會買兇殺人噢!」麻理說的是上個月弓川小姐把實驗室炸掉的歷史,加上今年春初的把自己鎖在極地模擬室之類的蠢例子。

弓川的研究對學園都市雖然有貢獻,但那些有用東西的價值若少於損失,還真不曉得弓川實驗室的預算會不會縮減到入不敷出的地步。據麻理的了解,弓川小姐這個人是典型的學者類型,假如離開研究領域的範圍,說不定會真的餓死!

「等等……那、那又不是我的錯!」弓川萌小姐鼓起臉頰,努力的將過錯推開:「又不是我導致停電的,是全研究區都停電喔!是、全、區、全區、都停電喔!」弓川覺得自己挺無辜的,又不是她想停電!

「但是,全園區也只有弓川小姐停電後能把自己的空間毀得差不多。」磁碟資料不見,書櫃和一些紙本資料損毀,還有精密測量之類的設備……想想要把這些全部恢復原狀就讓人頭疼……

「啊啊、都說我不是故意的……不對、聽起來怎麼好像罪魁禍首是我?應該是那個該死落雷才對呀!」總是慢半拍的女性難得跟上大家的情緒,有些暴躁的語氣表示她也很絕望啊!

「該麼說呢?大該是不可思議的力量吧?比如說抽籤的機率呀、中獎的機率呀——弓川小姐大該是那種會抽到大兇的人!」

「才、才不是呢!沒想到小麻理會相信那些玄學!」弓川萌一臉痛心疾首:「機率什麼的都是可以算出來的喔!就像到拉斯維加斯的賭場,算牌可是比猜牌安全得多,科學的力量才是正解,那些不科學的事情只是沒有被發現原理而已!」

弓川小姐大該就是那種怕鬼但又完全不相信有鬼存在的人。

麻理對此予以一臉嘲諷。

 

說著相信科學的人,卻做著關於「原石」的研究;如同二十世紀初,若有人研究「超能力」這種東西,大該會被認為是神棍、騙子之類的。

對現在的學園都市而言,「超能力」是經由科技再製的,它是處於科學的產品;而「原石」的性質雖然與超能力有異曲同工之妙,但根源而言,是完全不同的東西,原石是大地、也就是這個星球的產物,它全然屬於大自然。

雖然說,科學源於自然,但還是有太多東西無法靠科學解讀。

對唯物主義的弓川而言,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。

更不可思議的是,她的研究方向竟然與她所信仰的不一樣。

 

相處快兩年,麻理其實有些看不太透弓川萌這個人。

她呀、雖然老是當爛好人,甚至有些心軟,可是那樣也只是基於弓川這個人不太擅長處理人際關係而已,這麼想後,說用「爛好人」這個詞彙來說似乎不太到味——弓川只是不擅長拒絕別人的要求,這點使人覺得「她似乎很好溝通」的錯覺。

 

在弓川心中確實有一把無形的尺,它丈量著需要在意與不需要在意這兩種等級的事情,麻理可以很清楚明瞭,若不是弓川小姐的性格表現起來太過無害,她一定能更加清楚對於不在乎的事情表示冷漠。

而非如同現在表現出來的模樣。

嘛、雖然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為當事人太過愚蠢。

明明腦子不錯的說。

 

那麼,對於弓川而言,什麼是在不在意的分界線呢?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尼采說,當你凝視深淵時,同樣地,深淵也正看著你。

 

木山春生其實也不曉得事情為何發展到這種地步。

她只是想要為自己曾經做出的過錯提出解決方法,然後,孤執一擲地、幾乎將自身全部能壓上的全放在同一處,以著千匹馬也拉不回的氣勢執行。

 

——實驗嘛!總是會有失敗的時候喔,木山君。

 

對木山而言,所謂的失敗的上一刻,那些孩子還會用閃閃發亮的目光注視著她,滿眼信任。她其實不太能對此做出合適的反應,被那種目光看著,木山覺得自己無所適從。

但是,又有一點點,真的只有一點點,到那種需要顯微鏡才曾看得出來的——她覺得愉快。

就好比身心被什麼溫暖物質填滿,啊、就好像在冷到不行的冬季裡,站在陽光之下。

 

沒有辦法取代的。

 

在孩子說出因為信任的原因,而可以滿臉笑容躺在手術台上,剎那之間木山只感到恐懼。

恐懼幾乎要侵略全身。

什麼理論、什麼驗證方式,木山春生有一瞬間是忘記的。但那僅只是一瞬間。

 

對人類而言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未知,因為未知所以感到害怕。

可是,那些才國小年紀的孩童能坦然面對,面對連大人也不曉得這場實驗的成功率該有多少的未知。

 

總之,這場以「失敗」為結論的超能力開發實驗在理所當然中結束。

沒有人關心因為失敗而沉眠的實驗體。

因為沒有人知曉。

 

他們如同實驗用的白老鼠。身為「人」的資格被捨棄……不,因該說,老師從頭到尾把那些孩子當成什麼了?

不是被捨棄,而是原本就是棄子。

對學園都市外來說,那群孩子是外面人丟進來的「物件」,那麼、學園都市從頭到尾都不把他們視為孩子,而是一群高等級的實驗體。

他們一進來就失去作為「人」的資格。

而這群不被視為「人」的生命體卻對她(執刀者)說:沒有關係的,因為拿刀的是老師呀!

就比要被殺掉的兔子忽然開口對獵人說:沒關係的,因為你是獵人,請殺掉我吧。

 

多麼慈悲的心腸呀!

這是已經超越彌賽亞的胸襟了吧?

不不不、與其歌頌,應該不能讚揚才對,這是錯誤、這是歪理,從歪斜的本質上建立起來的慈悲,本來就是種愚不可眛的「非常態」!

 

 

比起被信仰(老師、科學)背叛,木山無法忍受自己的背叛。

——啊啊、身為「人」的資格,是我們(這群實驗者)沒有呀!

沒有辦法擁有,卻將擁有的人視為沒有擁有,多麼可笑呀!

他們(學生)不過是名為「科學」的魁壘罷了。

而我們,假藉「為未來鋪上里程碑」的執刀者,是偽科學。

 

木山春生只是試圖走回頭路而已。

但實際上,往回走就一定是「正確」的嗎?

沒有人可以回答她。

這條路上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人,伴隨的,是孤獨與絕望。

 

「木山醫生?」

看著醫院裡皆是因為這場實驗而昏迷不醒的學生,木山春生無法言語。

「木山醫生?您有聽到嗎?」

「……怎麼了嗎?」木山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在千里之外,而不是自己發出的。

「剛才風紀委員來電要面談的學生已經到了。」護士說:「我先讓他們在一樓等,醫生您需要先休息一下嗎?我去跟學生們商談看可不可以約下次,您的臉色不是很好。」

「……不……就這樣吧,下次來就沒有用了。」

木山沒有解釋說為什麼「下次來就沒有用」的意思。她用有些懨懨的語氣回應說她直接下去一樓就好。

「我帶您下去吧,木山醫生。」

「不了、左近堂小姐,您還是待在這裡,以免有任何狀況。」

這麼說後,左近堂護士露出宛如慈母的笑容說,您真的是位好醫師。

 

木山沒有對此回應,半晌後,問:「對了,學生在一樓哪邊呢?」

「在休息區噢!很好認,兩位都穿著常盤台中學的制服。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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